琴河感旧(清代吴伟业创作的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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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3-05-17
作品原文
序:
枫林霜信,放棹琴河。忽闻秦淮卞生赛赛,到自白下。适逢红叶,余因客座,偶话旧游。主人命犊车以迎来,持羽觞而待至。停骖初报,传语更衣,已托病痁,迁延不出。知其憔悴自伤,亦将委身于人矣。予本恨人,伤心往事。江头燕子,旧垒都非;山上蘼芜,故人安在?久绝铅华之梦,况当摇落之辰。相遇则惟看杨柳,我亦何堪;为别已屡见樱桃,君还未嫁。听琵琶而不响,隔团扇以犹怜。能无杜秋之感、江州之泣也!漫赋四章,以志其事。
诗:
其一
白门杨柳好藏鸦,谁道扁舟荡桨斜。
见来学避低团扇,近处疑嗔响钿车。
却悔石城吹笛夜,青骢容易别卢家。
其二
油壁迎来是旧游,尊前不出背花愁。
缘知薄幸逢应恨,恰便多情唤却羞。
故向闲人偷玉箸,浪传好语到银钩。
五陵年少催归去。隔断红墙十二楼。
其三
车过卷帘徒怅望,梦来褍袖费逢迎。
青山憔悴卿怜我,红粉飘零我忆卿。
其四
长向东风问画兰,玉人微叹倚栏杆。
乍抛锦瑟描难就,小叠琼笺墨未干。
弱叶懒舒添午倦,嫩芽娇染怯春寒。
注释译文
词句注释
白下:南京古称。
委身句:卞玉京此时不日将嫁。
江头燕子:疑用“旧时王谢堂前燕”之典,亦可能为“江天燕子”句,不详。
铅华之梦:春梦,此处指浪游之生活。
玉杯:谢元晖有:“渠椀送佳人,玉杯邀上客”。
尚湖:常熟古称。
作品鉴赏
“相遇则惟看杨柳,我亦何堪;为别已屡见樱桃,君还未嫁。”(吴伟业《琴河感旧四首序》)
世上最远的距离未过于两个彼此深爱的人,四目相对,却只有折柳作别的话可以说了。吴伟业,江南才子;卞玉京,乱世佳人。他们本该如传说中的神仙眷侣那样幸福的生活着。可这话说的,好像幸福由得人们去选择,幸福往往由不得人们去选择!江南才子也好,乱世佳人也罢,只要命运把他们摆放在错误的位置上,他们也只能远离快乐,泪流成河,把悲剧的爱情谱写成一首首美丽而又凄缓的歌,而这就是人生的无奈和深刻。
“娇眼斜回帐底,酥胸紧贴灯前。匆匆归去五更天,小胆怯谁瞧见?臂枕余香犹腻,口脂微印方鲜。云踪雨迹故依然,掉下一床花片。”(吴伟业《西江月·春思》)
这首艳词写于崇祯十六年(公元1643年),是年34岁的吴伟业在送同乡好友吴继善赴成都上任的路上途径苏州,再次邂逅卞玉京。不同于两年前在秦淮河上的初次云雨,此时年芳十八的卞玉京已从当年那个不解风情的雏妓,修炼成了“知书工小楷,能画兰,能琴……双眸泓然,日与佳墨良纸相映彻”这样一个完全符合士大夫生活情趣和赏玩口味的秦淮名妓了。一边是“臂枕余香”的肉体欢愉,一边是“诗词曲赋”的精神交流,怎能不让吴伟业这个在党争漩涡中被搅的疲惫不堪的中年男人流连忘返呢?
“与鹿樵生一见,遂欲以身许。酒酣,拊几而顾曰:亦有意乎?”(吴伟业《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序》)试问,一个女人能有几次十八岁?此时卞玉京眼见柳如是、董小宛、顾眉等烟花姐妹一个个依附江南名士,从而跳出红尘,有了好的归宿,能不眼热吗?眼下又一个江南名士正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卞玉京能不想赶紧抓过来吗?所以,酒酣之际或云雨之后,卞玉京总是有意无意的对吴伟业旁敲侧击,“吴郎,你爱我吗?那就娶我吧。”
只是,秦淮河浮华的布景,伊眼中深深的背影,不过都是爱的幻象,谁当真谁就上了当。吴伟业虽是当朝榜眼又为官多年,但是对出生“衰门贫约”的他而言,歌伎动辄数千两的赎身费,仍旧是一大笔支出,这决定了他很难像钱谦益、龚鼎孳、冒襄这些出自官宦世家,家产丰厚的名士那样,轻松爽快的就为所爱付钱赎身。
其次,当时名士纳娶歌伎,毕竟还是要受到强大的舆论谴责的。陈子龙就是因为没有顶住来自家庭和乡里的非议,而将已经进了门的柳如是“退了婚”,钱谦益、龚鼎孳、冒襄诸君也没少被人指指点点;钱谦益与柳如是喜结连理时,家门更是被乡民的板砖砸坏过。换句话说,如果吴伟业要把卞玉京娶进门,就要做好直面来自家庭、乡里责难的准备。
也许,在卞玉京眼中吴伟业与其他客人不一样,可吴伟业凭什么就不一样呢?梅村始终只是个普通男人,要说他对卞玉京没有真爱,那不尽然,可这份爱还没有到他可以为之不顾一切的地步。卞玉京“臂枕余香”的娇嫩,“琴棋书画”的才艺,更多的只是吴伟业在惨烈、疯狂的党争生活下的一种精神调剂。
可是,没有拆不散的夫妻,只有不努力的小三。作为一个普通男人,吴伟业在爱的代价前,面对卞玉京的旁敲侧击,“生固为若弗解者”,选择沉默装傻,这不奇怪。此时,如果卞玉京逼的再急一些,手段再狠一些,以吴伟业的性格,玉京最终得偿所愿的希望很大。本来,如卞玉京这样的烟花女子要想“从良”,不玩点心机,不耍点手段,那是没有希望的。不巧,卞玉京虽阅历风尘,可毕竟还只是个18岁的丫头,还有那么点小女生的骄傲和稚嫩。“长叹凝睇,后亦竟弗复言”,面对梅村的装傻充愣,玉京只是一声叹息,却没有进一步的行动。一段佳缘,就在双方的扭捏下,东付流水了。只留下,当年,两人在最后一夜的温存后,梅村依依不舍写下的《西江月·咏别》
“乌鹊桥头夜话,樱桃花下春愁。廉纤细雨绿杨舟,画阁玉人垂手。红袖盈盈粉泪,青山剪剪明眸。今宵好梦倩谁收,一枕别时残酒。”
可以肯定,吴伟业在写下这首《西江月·咏别》时,不会想到他与卞玉京一别就是七年,更不会想到期间会经历明清易代的社会大变故。七年之后,两人再见,已是沧海桑田,虽然钱谦益、柳如是夫妇有意撮合这对命运多舛的有情人。可是,已到了钱家的卞玉京就是不愿下轿见吴伟业,吴伟业也自觉没有面目再见卞玉京。
是啊,在清兵南下,卞玉京一个弱女子最需要人保护的时候,吴伟业在哪儿?吴伟业在自顾逃命。在流离失所,卞玉京一个歌伎失去经济来源的时候,吴伟业在哪儿?吴伟业守在老婆孩子身旁。卞玉京有充足理由不再见吴伟业,吴伟业也没有丝毫脸面再见卞玉京。可是,两人毕竟还是余情未了,卞玉京虽然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但此时无声胜有声;吴伟业更是被撩拨了他那根早已麻木的心弦,眼泪成诗,写下了《琴河感旧四首并序》,诗前小序,尤其惆怅莫名,哀婉动人:
“……余本恨人,伤心往事。江头燕子,都非旧垒;山下蘼芜,故人安在?久绝铅华之梦,况当摇落之辰?相遇则惟看杨柳,我亦何堪;为别已屡见樱桃,君还未嫁。听琵琶而不响,隔团扇以犹怜,能无杜秋之感、江州之泣也……”
此后数月,卞玉京忽然来访,与吴伟业一同泛舟江上。故人重逢,共叙往事,卞玉京一个弱女子坚毅不屈的气节完全征服了胆小懦弱的吴伟业,使吴伟业对卞玉京色艺风情的欣赏,转化成了对她人格上的崇敬。如果说,之前吴伟业与卞玉京的爱情,仅限于嫖客与妓女间的情感纠葛;那在这之后,两人的爱情,超越了肉体,超越了忐忑和占有,升华成了精神上可以完全理解、尊重、互相支持、互相抚慰的坚定恋人。
吴伟业怀着对卞玉京深沉的爱,将玉京此次来访所说的故事,写成了长诗《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诗中向来胆小懦弱的吴伟业将矛头直指顺治帝,隐晦的抨击当年顺治荒淫渔色,下旨抓拿江南的歌妓乐工一事,并高歌了卞玉京区区一个风尘女子,但风骨凌然,不耻沦为屠杀同胞的异族的泄欲工具,宁可餐风露宿,流离失所,也要扮成道士化妆潜逃。
相爱的两个人,未必要是绑住的两个人,而是彼此交换一个关心的眼神,看到对方在不安的世界中找到安稳。明亡之后,吴伟业不但经济日趋拮据,政治境遇也日益险恶,随时有杀身之祸,这样与其相濡以沫,再害了卞玉京下半生,不如乐见卞玉京在当时险恶的环境中找到片刻的安稳。
难能可贵的是,虽然之后卞玉京先后依附吴中富户与江南名医郑钦谕,虽然吴伟业手头也不宽裕,虽然两人已不再有肉体关系,但吴伟业始终保持着对卞玉京的经济资助,直到十年后,吴伟业被卷入“奏销案”,身陷囹圄。试问,这不是爱情,什么又是爱情呢?
康熙元年,即公元1662年,卞玉京最后依附的名医郑钦瑜年老去世,卞玉京又一次失去了经济来源。此时的卞玉京已年过三十,对一个歌妓而言,年过三十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更严峻的是,当时清政府出于打击江南士大夫的目的,疯狂罗织罪名,牵连甚广的大案一个个向江左袭来,光一个奏销案,被捕被杀的江南士绅就有一万三千七百余人,而这些人本来都是卞玉京的经济来源衣食父母。试问,在白色恐怖下,江南士绅个个静若寒蝉,谁还有心情去豢养一个年老色衰的歌妓呢?
此时此刻,十年来一直默默资助卞玉京的吴伟业,又何尝不想出手帮帮老情人呢?只是,此时的吴伟业已因为“奏销案”而被羁押在京一年有余了,实在是再没有能力帮到卞玉京了。惟有天天以泪洗面,失声痛哭,为老情人牵肠挂肚;除此,梅村实在是做不到什么了。人生之大悲,莫过于知道深爱之人濒临绝境,自己却无能为力。
康熙七年九月,即公元1667年9月,已在北京苦牢拘役7年之久的吴伟业终获释放。获释后,年逾花甲的吴伟业(58岁)连家都没回,就急冲冲的来到无锡惠山祗陀庵锦树林,在一个孤零零的坟头前,老泪纵横,掩面痛哭,他来看此生至爱卞玉京来了。此时,距卞玉京死于贫病已有三四年的时间了。
此时的吴伟业修辞手法已入化境,感情更是深入骨髓,不可磨灭,真正达到了“文质彬彬,艳而有骨”的至境。从而“写”下了他一生中最好的作品《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序》。全文有种浓的化不开的悲伤,“油壁曾闻此地游,谁知即是西陵墓”,这锦树林之原,本是两人年少时,画画,写诗,琴瑟相合之所,不想今日却成了两人天人永隔之地。
文前小序中,吴伟业提及卞玉京为了报答郑钦瑜的豢养之恩,在郑去世后,用了三年时间,刺舌血书《法华经》报恩。只是此说与时间有所出入,恐不存在。也许,吴伟业是想借刺舌血书《法华经》这样的极端方式,来隐晦的表现卞玉京即便在最后失去经济来源的时刻也宁死不侍清犬和汉奸的民族气节。
吴伟业,海内知名的江南才子;卞玉京,艳名远播的秦淮名妓。命运对他们是不幸的又是幸运的。不幸的是,梅村与玉京始终相爱却不能相伴;幸运的是,风云际变后,两人的爱情从单纯肉体的欢愉升华到了精神的契合。一首情诗竟比一个亲吻更长,吴伟业、卞玉京,这对相知相识相爱了二十余载的有情人,虽然真正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如烟花般短暂,可他们的爱情却谱出了《醉春风》、《西江月》、《琴河感旧四首并序》、《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序》这样的传世名篇,它们在中国文化史上都如流星般绚烂,注定被后人传诵千年、万年。梅村、玉京,幸乎,不幸乎?!